专访：牛牛（张胜量）
采访人：丁一清，王德龙
转录/编辑：丁一清
日期：2016年11月4日
1.你很小的时候就出过CD，在大音乐厅演出过，像同龄人很少有你这种经验。在很小的时候有杰出的成就，你是怎么做到的呢？在这方面你有什么经验？
牛牛：其实我一直觉得艺术这条路很难说谁是最好，就算像很多大师，像Perlman （帕尔曼），像马友友，他们也不敢自己说自己是最好。虽然我们大家都承认他们可能是他们这个领域最好的，第一第二的。
我觉得我能9岁签约燕麦唱片公司的话，有一部分有运气的成分在里面。但是有的时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因为很多比赛各方面，你在台上弹的就那么30-40分钟。那一天的状态好或者不好都会有很大的影响，包括评委的那天的心情各方面，所以说我觉得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当然，我也有付出很多的努力，我从大概3岁开始学习钢琴，6岁我妈一个人陪我到了上海。那个时候在上海我们一个朋友都没有。当时我每天上午上完学，下午就没有再去了，就一直在家里面练琴。所以说，那段时间我攻克很多技术难关，各方面非常重要的时期。我8岁被特招进上海音乐学院之后呢，就开始跟他们读附小、附中一直读上来。
2.那在附小到附中期间，你觉得转变有哪些呢？
牛牛：转变的话，我觉得我在上音学到了很多很宝贵的东西，因为上音算是我的母校，所以对我的基本功、对音乐的一些初步的认知，都有很重要的提升。我也认识了很多很棒的同学，现在这些同学很多都已经各种大赛获奖，也到美国很多Curtis、Juilliard都有来。所以我觉得上这种著名的院校有的时候有很多帮助。其中一个帮助就是可以认识很多这样的同学，打开人脉。
问：那之前你跟国内的主课老师相处，在你看来，有哪些是跟你现在你跟你主课老师经历所不一样的呢？
牛牛：我现在的老师是陈宏宽教授，他原来其实是上海音乐学院的钢琴系主任。其实他当时就有注意到我，据他现在说。大概我9岁的时候，他就注意到我。他当时愿意给我上课。然后我有机会跟他上了那么几节课，我受益很多。
当时我附中的主课老师对我主要的帮助就是给我打下很扎实的基本功。他会教我一些手指的用力方式，手指的灵敏度、灵活度。我觉得很多人说技术没有那么大的作用到了后期的时候，但我个人认为是塑造一切音乐的必然的一样东西。就像你是一个画家，你再有灵感，再有创造力，但你画不出来，那也没有什么作用。你要会调色，或者各方面的基本的。而且，他对我在音乐上也有一些帮助。音乐上面，他对我有一些启发，让我开始听一些大师的演奏。
3.你之前在附中的时候经历了国内的音乐教育环境，当你到了美国高中，你经历了美国高中的音乐环境。在这个转换的期间，你的挑战都是哪些呢？比如，在国内你的挑战是哪些？在这边你的挑战是哪些？这是个longstory（长故事）。
牛牛：不。其实到国外的头两年，其实最大的挑战是语言的问题（笑）。语言是第一大挑战。第二大挑战是在美国的音乐教育体系有很多东西是中国体系里面没有教的。我觉得这一块是有一些欠缺，是很重要的。比如说：有很多识谱这类的课程，在上音都没有教这一类的课程。因为我也问了我一些同学，他们也说现在还没有。我觉得一个音乐家一定要有全面的发展，才能走的更远。我觉得当初的语言关之外，因为语言我马上去了就和一些外国人一起上课。当时会听不懂。因为他们上课的模式，还有写很多文章跟国内蛮不一样的。第二我要学习他们那边的乐理系统，要从一开始学往上。感觉当时是从零开始的感觉（笑）。
问：那在专业课上呢？
牛牛：专业课上我一去就和陈宏宽老师学了，就是现在的。
采访人：相当于在衔接上就很顺利。
牛牛：没有。最大的一点好玩就是，我刚到美国的时候，他就跟我说，欢迎来到美国，然后他就开始跟我讲英语。从此，上课都讲英语。他就开始对我有一些思想上的启发吧。因为那个时候我的技巧没有特别大的问题。那时候我刚录完肖邦练习曲全套不久，那是在我12岁的时候。然后，他开始对我有一些音乐上、哲理上的思考。
这是你以往没有经历到的。
牛牛：对，没有。因为他开始给我讲说音乐并不是单面的，而是很多面的，可能是三维、或者四维、或者五维，有空间感。他给我分析很多钢琴家可能只有这一面，没有另外一面。然后让我去听他们的演奏，慢慢让我感受这样的不同。然后，我一直对他有一种特别尊敬的心情，一直到现在。
4.下一个问题。刚才你讨论到了国内的教育和国外教育的不一样，那你觉得国内的学生在哪一方面需要提高的呢？
牛牛：我好像记得我勾了三项，好像就是，一个是想象力，自主拓展能力，我觉得是还蛮重要的。我觉得大家不要那么注重谁音弹得更准，谁弹得更快。因为当时我在上音的时候，自从我出了第一张专辑之后，开始有了一点点的小名声，他们就很爱让我“诶，你给我弹一下这一段”看我是不是够快。当时我也说可以啊，我也弹得特别的快。他们就全都震了。我当时也觉得还蛮厉害的。后来就真的觉得其实蛮愚蠢的事情。我是说我去弹的快这个是蛮愚蠢的事情。其实争谁的手指更快更准确无法证明是否具备musicianship（音乐性）和artistry（艺术性）。可能只是证明这个人的演奏更接近了机械化的演奏。
其实我之前在国内做了一个算是见面会的东西。有一个琴童问我：上台如何可以不紧张。因为我上台是完全不会紧张的，我上台可能弹得更好。因为我觉得完全是换了一个地方演奏我的音乐。我跟他讲我的秘诀就是一种思维、概念的问题。因为你先不要想着说你会不会犯错。你要想说我们是人都会犯错。所以不犯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能也不必要的事情。
采访人：先让他去接纳自己。
牛牛：是。先要接纳自己。然后我就跟他好像说了一句假如我们都不会犯错，我们跟机器又有什么区别。因为机器也会犯错，有时候，但是机器会比较精准。但我们人的区别是人有情感，人会体会到酸甜苦辣这种情感在里面。这是机器很难做到的，至少现在还很难做到。那么，我们就要把这种东西赋予进去，而不是说把自己手指的技能训练到最强。那这样的话你最多就和机器一样。
采访人：所以你强调的是个人独到的 interpretation （解读）。
牛牛：对。当然的话，我个人觉得技术能够serve音乐是最好的。不要为了练技术而练技术。这样的话是比较浪费时间的。
当然国内现在真的是蛮好。从我7岁的时候上音办了第一届国际钢琴大师班，一直办到现在，所以当时请了很多大师。我到现在也一直与他们保持联系，他们国内现在很愿意引进国外大师来，我觉得还是蛮好的经验。其实并不一定说国外的就一定弹得比较好，但是让他们可看到一种差异，一种音乐、文化不同的角度。我觉得有些帮助。因为很多时候，钢琴家、音乐家看待音乐有他自己的一面，他不会去容纳别人的。那是因为他的视野不够开阔。像我的话，我一直希望我抱着一个非常接纳的态度。因为任何一个人，就算他可能弹得很差，他也有一些特别独到的东西，我都希望去采纳。国外和国内都会有很多本质上面的区别。我希望国内的学生可以海纳百川。一定要保持非常开放的思想，这样才能走的更远。
5.我们刚开始谈到你很年轻的时候出了专辑，开了很多场音乐会。你认为这些方面对你个人自信的培养有什么样的帮助呢？
牛牛：自信的话。其实说实话，我有那么几次是自信心爆棚，有一种小骄傲的感觉。那时候我父母就给我泼冷水。我旁边就都是给我泼冷水的人。所以说还是蛮好的，就是经常给我泼一盆冷水下来。然后我就马上觉得，自己是不是还并没有那么好。当然到现在，我对我自己有一个衡量的标准。
是。当然我是很开心我有很多场演出，可以看到观众很热情的掌声，或者非常好的效果。但是我也很注重我自己对我自己的evaluation，我自己对演出的衡量。假如说，我觉得我可能是在瞎弹，那么我自己会比较不好受。我老师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还是受过一篇采访。他就说到一点，做音乐家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对自己、对观众要诚实。我觉得他说的这点我到现在印象还非常深。因为艺术本来就是一种传达自己的东西。如果艺术都变成fake，其实就失去了它本质的东西。但其实现在音乐家不少都是在逢场作秀。
当然，我觉得准备好的话其实就没有问题。如果没有准备好的话、碰运气的话，就不存在自信不自信的问题了。
6.非常棒。之前提到你妈妈一直陪着你，在你练琴的时候给你很多鼓励，那你觉得家长对于孩子在学音乐这条路上扮演的角色是什么呢？假如从你个人经验出发。
牛牛：有很多非常重要的因素。因为孩子还在比较小的时候，很难真正督促自己去练琴，去做必须要做的功课。因为其实你再怎么热爱一样东西，在你心智还没有发展成熟之前，都很难专心去钻研这样东西。我觉得父母起到的非常重要的作用就是父母在孩子很困难的时候帮他们一把。同时，赋予他们一种陪伴，这样的角色。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很多时候孩子，很多我的朋友到了美国可能没有父母陪嘛，还比较小，可能就很容易走偏。
7.有没有他们陪伴你的时候你比较逆反的时候？
牛牛：我有逆反的时候。我有曾经不想学习钢琴的时候。我跟我妈说，我真的很想放弃。因为当时大概是我8、9岁的时候，7、8岁的时候吧。因为那时我玩心比较重，就喜欢跟别人去玩。我就说为什么别人放学可以去玩，为什么我要回家坐在那边练琴，一直练到晚上。然后，她就说你想放弃的话，她会尊重我的选择。她就说，你只能选择一次。她说，选择一次之后，你要么放弃，要么继续坚持。但是你要记住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她让我想几天。所以我那时候才7岁，我要想（笑），想什么？然后就想、想、想，后来就还是我自己决定要坚持下去。
所以我觉得这里面有一点非常重要。就是我妈非常尊重我的想法。很多时候父母太容易把他们自己的思维强加到孩子身上。这样的话就算你能逼他十年，你能逼他十年之后么？
8.如果有一天你是音乐学院的院长，你有一个机构去教育，你希望学生去学什么呢？这部分教育包括什么呢？
牛牛：我希望一定要一个美学的课。我觉得有一部分美学观点是比较欠缺的。我觉得美国这边很注重美学的课程。这一点非常重要。
问：除此之外，你有什么愿意分享的？比如说当Juilliard的学生怎么去面对压力、竞争？你得意的心得是什么？
牛牛：我自己得意的心得就是，在Juilliard非常重要的一点，对于我自己来说吧，就是四个字：低头做人。我个人觉得。我有很多朋友，他们确实也蛮厉害的，他们有自己独特的观点，可能不会轻易接受其他人的想法。
像我的话，我经常就会希望吸取不同的观点。也许听起来有点鬼鬼祟祟（笑），但我经常偷偷听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评论，然后这个人的性格，音乐的风格是怎么样，都可以学习。我觉得大家要来Juilliard，一定要把自己的思维放开。这是非常重要的。自己在国内多大的名气，自己有多好的独特的思维，我觉得都尽量不要把自己锁起来。因为我觉得我们的路都还很长。如果在这么年轻，都把自己的思维定死，还蛮可怕的。我老师到现在还经常会改变他自己的想法。他现在这样跟我说，他下节课就会改变他自己的想法。所以说，一定要抱着开拓的思维，才能走的更远吧。
9.在主课的学业上，在专业上的建议呢？
牛牛：主课的学业上，其实我觉得我也没有什么建议啦，我觉得就不要选太多太难的课，想到我们的重要的事情是什么。说实话，我自己也经历过这样的一段我选了很多课，希望多上一点，其实是浪费时间。因为其实我觉得最重要的一点还是要练琴，一定要花时间练琴。不能让这些课把自己最重要的专业给忽略掉。我觉得我们时刻都要记着这一点，不要去为了选了很难的课把自己搞得焦头烂额。
10. 那来到最后的问题。如果展望你在Juilliard的学习，包括以后的人生，你的目标是什么？
牛牛：目标就是很真诚地做我的音乐，很认真，希望我不断学到更多东西，有更多人可以给我一些指导，希望我可以以后做一个concert pianist (音乐会演奏家），有更多的巡演。
问：具体一点？比如说像更多的巡演，是去到卡内基音乐厅，还是其他的很有名的地方？
牛牛：具体的地方，我倒是没有想那么多，我没有想在哪一个地方开，因为哪一个地方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我不会说在卡内基开就特别的，不会说在其他地方开我就不会去练。我觉得我都会去保持一种非常严肃的角度。因为我觉得你弹给你个大师听，跟你弹给一群很热爱音乐的、可能完全不懂音乐的观众，对我来说都是一样重要。甚至那些观众可能更加重要，对于我来说。因为我觉得第一古典音乐是需要普及的，本来在国内古典音乐就是一种在走下坡路的、比较小众的音乐吧。像我很多前辈，像郎朗、陈萨，他们都已经做了很好的工作，可以说为我们后来的人铺路。我也希望可以延续下去。
希望可以在西方学到很多东西，都可以带回中国，可以带给喜欢音乐、甚至不喜欢音乐的人。我也希望能影响他们。
还有一点，就是我会建议来美国的同学可以去多听一些音乐会。虽然说我没有说要去看博物馆，因为我也没有经常去看。但是音乐会真的非常重要。因为很多时候，它可能并没有那么好，但你可能学到很多东西。那个人没有弹得那么好，但你会问为什么。很多在卡内基的音乐会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好，我们就可以想为什么他可以被邀请到卡内基，我们可以想他有什么特别好的地方。
采访人：跳出音乐本身去想问题。
牛牛：对。放开我们的很多偏见，去分析这个人。我们在分析一个人的演绎之前一定要先抛开会蒙蔽双眼的所有偏见，这样才能做到真正的诚实，不愧对艺术。
